聯合報E6 文/陳白
阿嬤一樣四處雲遊,歐洲八國二十五天,美加十八天。看山看水之外,阿嬤比別人多了個樂子,喜歡看街上招牌,猜那些字的意思…
這個阿嬤喜歡遊山玩水,我是在一個旅遊團認識她。在十六天的行程中,高高低低走蜿蜒山路、濕滑泥濘摸黑遊溶洞,一概難不倒她。她一身牛仔衣褲,外加運動鞋,總身手矯健的走在隊伍前頭。
她對摺起身體來
團員跟著學招數
阿嬤名喚阿娥,一頭蓬鬆捲髮,她說行年七十一,人人直呼不可置信。那天早上,看她在玩街頭小子尬舞一樣的把戲,一個彎身,腦袋瓜幾乎就要觸地了,直把身體當摺疊椅般對摺起來,旁人看了捏把冷汗,她卻輕描淡寫的說:「拉拉筋,活絡活絡罷了。」在眾人面前來這麼一手,也不是阿嬤愛現。
每天早上,一團人的行李要像數羊一樣清點過,一件不少的搬上車,這是大事,費時費力也費神,是導遊和司機要忙的事。至於我們這些導遊口中的「各位貴賓」,就是無聊的等待上路。這空檔,只見阿嬤自顧自的在角落做起早操,愈做難度愈高,有人看出竅門來,說:「阿嬤學過瑜伽喔。」接著,有人跟在阿嬤後面抬腿彎腰,不管像不像,清早起來,大家一起做瑜伽。那些天裡,阿嬤成了眾人的話題。
十五年前,阿嬤為了照顧中風癱瘓在床的阿公,體力大感吃不消,朋友建議她學瑜伽健身,於是,一周兩次,阿嬤認真學習,如今瑜伽成了生活的一部分,她每日清晨五時起身練習,長則兩個小時,這是在家有閒慢慢伸展;短則三、四十分鐘,這是在外旅遊奔波一切從簡之故。
跟團出遊的作息時間,緊張到不行,套句導遊的說法是「起得比雞早,睡得比老鼠晚」,還要打包行李換旅館跑行程。而天濛濛亮之際,阿嬤是第一個整裝完畢,第一個到餐廳報到的人,有太多的第一了,大家索性勞駕阿嬤幫忙morning call,並以阿嬤的行李箱當標竿,一打開房門,只要探到阿嬤那個紋格箱子像司晨公雞般站在旅館走廊,就知道事不宜遲,該加緊漱洗了,導遊因此讚我們是「難得不必立下遲到條款的守時團」。
瀑布名勝當泳池
好膽阿嬤有一套
那日,遊到黃果樹瀑布,湍急瀑水如飛空白練,遙望那奔騰入潭的氣勢,眾人讚那一汪碧綠潭水之美,唯獨阿嬤嘆道:「這麼好的天然游泳池。」其辭若有憾焉。
相詢之下果不其然,因夏日水暖時,阿嬤愛戲水,以抬頭蛙之姿,可以游上一個半小時,還不知累字怎麼寫。不過,游泳池人多,池水裡的氯氣讓她皮膚發癢,是以,她喜歡到三峽的大豹溪溪谷或濱海的外木山戲水。大豹溪離家不遠,是圖地利之便,外木山則是好友住基隆,每每訪友敘舊兼戲水,那是阿嬤最快樂不過的事。
大豹溪溪谷凶險,水底旋渦暗流多,據說年有一百二十人溺水獲救的紀錄,溪底也多波臣,問她怕不怕?她說:「遇溪底旋渦或海邊浪頭打來時,只要安靜不動,把身體交給水波,上下左右隨它擺動,不用怕就沒事了。」好膽阿嬤,眾人眼鏡唏哩嘩啦跌落一地。
一日,阿嬤低聲問導遊:「你們這裡寫的字很不一樣,我們寫獅子,你們寫貔貅,兩個字的形狀差很遠喔。」阿嬤說,那個石雕貔貅,明明是獅子的象貌,卻寫著貔貅的字樣,「咱台灣不是這種寫法的」。然則,獅子歸獅子,貔貅歸貔貅,兩者風馬牛不相及,說半天,一團霧,末了,阿嬤說,歹勢啦,她不識字,通常是看字形猜字義。
不識字卻愛旅遊
她會自己找樂子
阿嬤不識字,卻愛四處趴趴走,再度讓眾人滿地找眼鏡。她說,當年正是上學的年紀,遇上「相戰」,就是戰爭啦,天上常有飛機來來去去,轟隆隆的,地上的人,三天兩頭要躲空襲跑警報,「跑警報就不能上學啦,跑到後來,我也不喜歡上學了,不上學就不識字了」。
阿嬤說得輕描淡寫,的確,識字如何?不識字又如何?每天太陽一樣打東方升起,有錢有閒,阿嬤一樣四處雲遊,歐洲八國二十五天,美加十八天,「坐遊輪到阿拉斯加,很花錢吶,要二十萬,不過值得啦,看那船的兩邊都是冰山,真的很美」。看山看水之外,阿嬤比別人還多了個樂子,就是喜歡看街上招牌,慢慢猜那些字的意思。
阿嬤育有兩男兩女,一共十個孫子,問她,出來遊山玩水可是兒女「有孝」,幫著付旅費?喔,不,阿嬤說,她在樹林市鬧區有間四、五坪大的店面出租,靠這店鋪,她可以當個快樂的收租婆,不必向晚輩伸手,照樣玩遍世界。
行程結束,臨別之際,大夥兒相約聯繫,互留電話。阿嬤說,事先打電話很重要,不然,「我一個禮拜裡,兩天學瑜伽,一天學社交舞,一天唱卡拉OK,我只有禮拜三有空喔。」
喝,瞧這瑜伽阿嬤,儘管向晚時分,依然忙忙碌碌不得閒,活得比年輕人還帶勁。如此黃昏,直把一抹夕陽餘暉,變成了滿天彩霞,絢爛光彩,瑜伽阿嬤,快樂阿嬤。
若問起阿公呢?「阿公在天堂做神仙了啦,他也很快樂。」瑜伽阿嬤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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