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3月7日 星期五

《認得幾個字》練

中國時報E7/張大春

一字多義是語言之常。在認識一個字的過程之中,我總喜歡推敲:在某字的諸多意義之中,哪一義最為常用?哪一義最為罕用?當人使用此字之時,常用之義於罕用之義是否會形成排擠?以至於使得字的一部份內容形同殘廢。有趣的是:在和孩子們說文解字的時候,某字之近乎廢棄的某義卻往往因為過於罕見而令人印象深刻。

將生絲煮熟之後經過曝曬,讓絲質變得柔軟、潔白,這個過程叫做「練」,練出來的如果已經是織就的布帛成品,也可以叫做練。反覆經過水煮、日曬的生繒由黃轉白,發出晶瑩的光芒,老古人在這裡生發了體物之情,以練字為反覆操演、詳熟或者是經歷過諸般世事的洗禮之後,修成了洞明通達的見識和胸襟。

字符內容的擴充是多方面的。這些引伸的意義紛然出現,不一而足,有些字義的產生,甚至是基於禮教的功能──也許我們還可以倒過來想像:古代中國重視禮教發展出許多繁文縟節的禮儀,會不會是基於一種擴充語言內容的需要和渴望呢?從「練」之又是一種禮來看,似乎不無可能。

古代父母過世週年祭稱之為「小祥」。謂之「小祥」,意思就是放寬一些在守喪頭一年裡嚴格得近乎懲罰的生活限制(如「疏食水飲,不食菜果」等)。在稍微改善生活品質的內容之中,有一項就是可以穿練過的布帛,所以小祥之祭又稱為「練」。

做為父親的我終於找機會把這個「練」字說明白,實則另有目的。我希望透過對於字義發展的了解,孩子們能夠體會「反覆從事」的學習過程如何有助於他們的人生。我希望他們能自動自發的把字寫端正、寫工整,希望他們能自動自發地彈琴,希望他們能自動自發地學好四式游泳,希望他們能自動自發地閱讀……我太貪心、而且也太不切乎孩子們的實際了。他們是「忠實的反對練習者」──如果讓他們選一個最討厭的字,恐怕就是「練」字──他們甚至一點兒也不覺得煮過、曬過而變得柔軟潔白的絲織品衣物有甚麼特別的美感。

「這樣吧,」我說:「你們自己從生活裡挑幾件非做不可的事,按照你認為的重要性的順序排出來──而且一定要包括各種學業練習。」

「彈琴也算嗎?」張容說,我點點頭。

「考試也算嗎?」他繼續問,我還是點點頭。

「每天嗎?」張宜說。

我不但點頭,還語氣堅定地答了一聲:「是的!」

答案很快地出來了。張容的排序是:睡、玩、讀、喝、吃、考、練;張宜的排序是:玩、吃、睡、喝、讀、練、考。

我自以為得計,登時板起臉道:「我看你們已經把其它的事都做完了,該做最後兩樣了。」

「不不不,」張宜縮著脖子,瞇著笑彎了的眼睛,衝我不停地擺動食指:「還早還早,還不到『練』的時候!還不到『練』的時候!」

在那一剎之間,我忽然從她的神情裡發現:她加強了語氣的那個「練」字,不是練琴、練字的「練」,而是別有所指──那個她新學會而極其罕用的「小祥」之義!

好罷,我不得不承認:這也算是一種識字的練習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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