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3月25日 星期二

三代潤餅

中國時報E7/韓良憶

這小小一條的潤餅包裹的原來不僅只是家常的美味,還有世代相傳的記憶和歷史,讓人得以循味追索家族的根源。

清明將至,又是吃春餅的日子。春餅,是春季的應景食品,即春捲,福佬人稱之為潤餅。春天吃春餅的習俗,可回溯至唐代,梁實秋先生在一篇談春餅文章的開首便引述《四時寶鑑》說:「立春日,唐人作春餅生菜,號春盤。」春盤就是春餅,立春食春餅的習俗想來應有千年以上的歷史。春餅後來南傳,在福建演變成清明節食品,又隨著先民渡海來到台灣。

從前,我們家每年春天要吃春餅兩回,過年期間吃的是炸春捲,那是父親老家的口味,裡頭包韭黃、肉絲和蝦仁,即三鮮餡。三鮮春捲需下鍋炸兩次,務使外皮香酥,內餡熱燙熟透,食時蘸點五印醋或鎮江醋,可解炸物的油膩。

到了清明節,我們全家會從新北投到舊北投的阿嬤家吃潤餅,阿公阿嬤是基督徒,清明節不拜神祭祖,但根據「下港人」的習俗,潤餅是一定要吃的。阿嬤稱之為「潤餅捲」,這捲字的發音不同平常,不唸kng,而是kauh。阿嬤的潤餅捲除了餅皮外,餡料和食法和爸爸的春捲完全是兩碼子事。

有年還不到清明節,我就被送到阿嬤家去先住兩天,見識到她做潤餅捲的陣仗,簡單一句,鄭重其事、絕不將就。那餅皮講究手工現「擦」,越薄越好,阿嬤早就跟菜市仔技術最好的攤商訂好貨,清明節當天一早取回,用濕布摀著,以免薄薄的餅皮乾掉,那可就煞風景了。

阿嬤鑽入廚房,開始準備餡料。蛋皮需先煎好,涼後切絲;高麗菜、胡蘿蔔、豆芽、韭菜、豆乾、芹菜等素料該切絲的切絲,需切段的切段,然後分別炒好。另外還得炒個肉絲,調碗花生糖粉,洗淨芫荽。各種餡料五顏六色,一一裝盤,待會兒任由各人自行取用。

中午,大夥擠在小小的飯廳裡,圍攏在圓桌旁,這盤挾一筷子,那碟舀個一匙,置於餅皮上,包捲起來,便可以大塊朵頤。阿公最厲害,一餐吞下六、七捲沒問題,爸爸則往往只吃一、兩捲,意思意思,他始終吃不慣的這種「台灣春捲」。

國中快畢業時,家搬到台北東門町,阿公阿嬤也移民國外,再也沒吃到阿嬤的潤餅捲,卻也沒特別想念,成長期的困境有得我煩惱了,哪裡會去計較吃不吃得到潤餅哩。直到大學時代,有年尾牙到同學家裡湊熱鬧,吃到久違的潤餅,但那潤餅與阿嬤的不大一樣,花生粉裡沒摻糖粉,高麗菜、胡蘿蔔絲和香菇等餡料也炒成一大鍋,湯汁淋漓,舀取時得自行濾去多餘汁液。說實在的,也還好吃,因為桌上有盤炸扁魚酥,包進潤餅裡,和炒軟蔬菜形成對比但均衡的口感。

事隔多年後,我讀到姊姊良露在考察閩、台潤餅食俗後,去年為第一屆潤餅節寫的專文,這才曉得,我在同學家吃到的是廈門口味的潤餅,盛行於台灣北部,通常在尾牙享用。阿嬤出身南部,所以在清明節吃餅,吃法和做法沿襲泉州傳統;花生粉裡加了糖,則是台南人的口味。這小小一條的潤餅包裹的原來不僅只是家常的美味,還有世代相傳的記憶和歷史,讓人得以循味追索家族的根源。

那回在同學家吃到潤餅,勾起對阿嬤潤餅捲的懷念,跟媽媽提到此事,她「喔」了一聲,沒說什麼,過了幾天竟不聲不響地張羅了一大桌菜,頭一回辦起她自己的小規模潤餅宴,菜色樣數雖比阿嬤的簡化一些,但味道如出一轍,保有阿嬤細緻的泉州風味。媽媽大半輩子是職業婦女,又一直活在丈夫和母親廚藝皆精湛的「陰影」下,經由那一餐潤餅,我發覺媽媽其實也有雙巧手和敏銳的味覺。

我移居荷蘭前的清明節,媽媽又做了一次潤餅捲,全家吃個痛快,料想不到的是,那竟是我最後一次吃到媽媽的潤餅。三年後,媽媽病逝,嘆只嘆她走得有點突然,我們都來不及問她是如何揣摩出阿嬤潤餅的好味道。今年清明節前,我會回到台北,正巧碰上第二屆潤餅節,我想和姊姊聯手烹調潤餅,但盼姊妹倆能憑藉著舌尖與心靈的記憶,重現母系家族的滋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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